医药代表“禁止入内”的人生
核心提示:他伸手挡住照在脸上的阳光,光影偏斜,光线阴暗中,面前的这张脸和当年的那张稚气脸庞,渐渐重叠在一起
来源公众号:谢绝医药代表(xjyydb)
他伸手挡住照在脸上的阳光,光影偏斜,光线阴暗中,面前的这张脸和当年的那张稚气脸庞,渐渐重叠在一起
1
我第一次见到田宇的时候,是2004年。
那一年,我高考一塌糊涂,选专业时在父亲的干预下,进了省城的中医药大学。我带着所有文青梦想破灭的情绪,走进那个破旧的八人宿舍,第一眼看到就是这个我下铺的兄弟,一个微黑,平头,很瘦,穿着一件明显洗得泛白的老式衬衫的小个子,他眼神略带游离地跟我说了第一句话,带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让我没听太明白,重复了两次,我才恍然大悟,那是: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大学四年我们一直在一个宿舍,我从不去学那些我不感兴趣的专业课,通宵上网,玩游戏,聊QQ,泡妹子。偶尔我网吧包夜归来或者下午黄昏时分醒来,都会跟他聊一聊,他对从未有过的城里生活很感兴趣,对我那所谓的文学底蕴很是艳羡。闲聊中,我了解到了田宇一些大概情况,恩施巴东人,土家族,出生在一个山坳坳的村子里,父母都没什么文化,靠山间的那几亩薄地努力供出了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
田宇学习很认真,英语四级、六级、学习委员、班长、学生会宣传部干事、宣传部副部长,大学阶段每一个靠努力能够得到东西,他都得到了。
我和田宇的大学平淡无奇,我荒废着我的青春,他坚持着他的努力,我们之间在宿舍以外发生的唯一一次交集是在我经常包夜的那家网吧,我还记得网吧的名字——落沙网吧。
那是2006年的一个夏天,接近凌晨,我游戏正打到关键处,语音聊天里喊的声嘶力竭,没注意到有人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带着推掉BOSS的成就感,我点了一根黄鹤楼香烟,深吸一口,身心舒畅,烟雾缭绕中,感觉有人喊我,我回头,田宇就站在我身后,身上穿的似乎还是当年那件老式白衬衣,不同的是洗得更白了一点。
“我晚上在这个网吧当网管。”他看出了我眼里的迷惑,解释道:“这几天才来的。”我注意到,他眼里有一些血丝。
后来我才知道,大学四年里,因为家庭原因(他还有一个妹妹,正在读高中),他经济压力很大,每年的奖学金只是杯水车薪,田宇需要各种兼职来补贴每个月的生活开支。
转眼2008年,我们快毕业了。
两次最大的校内招聘,我都去凑了热闹(那时家里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工作),人山人海中,我偶尔能看到田宇穿梭在各个展台之间,穿着那套汉正街买的、200块的西服,并不太合身,而且袖口的冒牌商标尚未撕掉。
记得临近毕业的那场招聘会,中午田宇就回来了,我正在床铺上准备北上的行李。
“给我一根烟。”田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抽出一根黄鹤楼,还有打火机,拧出身子,扔了下去,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下铺,我可以清晰看到田宇双眼已经红肿了。
“怎么了,不顺利?”
一大段的沉默中,初夏的微风将窗外的樟树刮的沙沙作响,间或听到田宇第一次抽烟不适应的咳嗽声。
良久,田宇开口了:“上午不是太顺利,投了五份简历,感觉都不太好,等下午,看能不能接到哪个公司第二轮通知的电话吧。”
“嗯!”我尽量将语气平静一些:“没关系,肯定会过的。”
然后田宇在下铺睡了一下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手机就端正放在枕头边,整个下午,并没有响起来。
当天晚上,在北上的列车上,我还有点惦记田宇,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没有过多地谈自己,只是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大城市工作不能再那么颓废了,得努力一点。我“嗯”了一声,然后胡扯了几句,挂了电话,能够感觉到,我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这一别,就是六年。
2
分别的前三年,我们的联系还很频繁,我告诉他这里生活的花花绿绿,他告诉我他工作上的新进展,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医药代表。这也是田宇的职业。
我和田宇的联系后来越来越少,在偶尔的联系中,得知他换了公司,负责了一家大医院,后来,他跳槽去了一家外资医药企业,薪水收入都很不错了,也谈了一个女朋友,再后来,网络上忽然出现了铺天盖地对医药代表和医生的负面报道。我有一次去医院,在医院门诊最醒目的柱子上看到了一条标语:禁止医药代表出入。看着柱子,我想,田宇的工作肯定不太容易。
一家医院禁止医药代表进入诊疗区的警示牌
2014年冬天,我拨通了田宇的号码,只响了两声,田宇就接了,声音压得很低:“不好意思,我正在开会,待会跟你回过来。”然后挂断。以前就听田宇说过,他们这一行需要经常开会,医院内开会,医院外开会,省级学术会,国家级学术会,一些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交易就在这些学术活动的掩护下进行着。
等到晚上,田宇电话回过来了,声音中满是疲惫,跟我解释了一会儿,听说我要在他工作的省城逗留几天,他的声音变得兴奋了些,“那你回来就住我这里吧,我租的地方去你工作的地方很方便。”
我被兄弟般的热情感染,仿佛回到了大学生活,随口开起玩笑:“我去你那里听你跟你老婆夜里活动,我还睡不睡了,滚吧你就。”
听到我的话,他的兴奋就像是被丢进了冰水里,消失全无,我感到了有一些不对劲。
“我跟她分手了,本来准备结婚的。”
我沉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我该给自己一巴掌。
3
等我回了省城,也没有去田宇那里,还是入住了公司给我安排的宾馆,再见面,田宇已经与记忆中的他大不相同,中午时候,他开着一辆雪铁龙来宾馆找我,肚子也起来了,手腕上戴着一块西铁城,笔挺西服下,白衬衣簇新得发亮。
一个熊抱足以驱散六年的陌生,我捶打着他的肚子,笑道:“看来日子过的不错啊,医药代表果然就是来钱啊。”
田宇嘴角扬起:“还行吧。”我能感觉到,听到医药代表这几个字,他不自然了一下。
他打开了一包40元的黄鹤楼,递给我一根,然后自己拿出来一根娴熟地抽上了。闲聊中,我们聊起了以前大学的很多事情,也分享了近几年的工作经历,我知道了他现在一个月收入能有一万多,只是工作依然极苦,外资药企要求很严格,每天的晨访、夜访,每日工作报告,每周工作报告,每月工作报告,各种数据表格的处理,让他焦头烂额,很多时候他都是工作到深夜。
我们谈往事,谈工作,谈未来,谈规划,只是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感情。
田宇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来电,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他放下烟,站起身来,用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接起了电话。
“诶,陈主任,您好,我是小田,您说,您说……”
“好的,陈主任,您放心,这个会议我们公司非常重视……嗯,请您吩咐……”
“好的,好的,您提出的要求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陈主任,请您放心,您费心了,这是我工作的不到位……”
“好的,好的,您忙,最近天气变化大,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田宇随着言语时而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的谄媚语气让我想起了那些宫廷戏中的奴才,我有些想笑,脑海中却突兀浮现之前在医院见到的那条标语,然后笑不出来了。
田宇放下电话,却没有挂,一直看着手机,等着对面那个“陈主任”挂断后,才长出一口气,按下了结束键。
“陈主任,我负责的最大产量的科室主任,我们公司的VIP客户,可真是一点点都不能得罪。”田宇坐了下来,身子再次放松,话语中透出一些无奈。
我笑着点了点头,想到近年网络上沸沸扬扬的医生和医药代表的负面报道,突然对他的工作感兴趣起来:“这两天我也不急着去报到,要不你工作的时候带上我,我这个药学院毕业的,不去干一天医药代表,总是觉得少了什么啊……”
田宇正在按灭烟头,听到我说的,愕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真干了这行,你不会喜欢的,这JB不是人干的事情。”
聊了快两个小时,下午田宇还得工作,我们就分开了,临走前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下午我睡的迷迷糊糊,田宇来电话说,晚上临时要陪客户吃饭,肯定要喝酒,有可能很晚,改时间再聚。
晚上10点多,我正聚精会神看动画片喜洋洋,突然接到了田宇的电话,明显有些喝多了。按照他说的地方,我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外找到了他,他半倚着花坛,吐得一塌糊涂,西装已经凌乱不堪,沾满了污物。我和的士司机费尽力气将田宇抬上了车,他歪倒在后座睡着了。
4
我按下车窗,试图让凛冽寒风驱散满车酒气。
“你这朋友是做什么的啊?大晚上的,喝这么多酒,也不怕家里人担心。”全中国的的士司机似乎都热衷于搭讪。
医药代表这四个字几乎脱口,我突然想起医院里的那条标语,改口说道:“销售。”
司机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猜就是干销售的,现在这年头,干销售最来钱了,不过,看你朋友这样子,赚钱不少,也不容易吧。”
我没有回答,回头看了一眼田宇,依然是如初见的平头,只是光影斑驳中依稀可以看到鬓角的白发,也许这些年的不容易都在这白发之中吧。
下了车,宾馆迎宾小哥殷勤地迎了上来,帮我将田宇扛到了房间。
脱鞋,脱衣,将田宇胡乱扔在床上,没忘了在床头放了个垃圾桶,然后累得够呛的我昏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着了。
深夜时分,不习惯睡沙发的我再次醒来,却发现黑沉沉的空间里,星火闪动。我打开灯,田宇一脸疲态地靠在床头,手旁烟灰缸中堆满了烟蒂。
“醒了?”
田宇点点头,眼中布满血丝,我突然想起了06年那个夏天,在网吧中的那个田宇,一样布满血丝的双眼。这些年,他身上的担子似乎从来没有轻松过。
“聊聊吧?”田宇又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们好像回到了当年上下铺的时候。
田宇讲了很多,他告诉我,刚毕业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进到了一家四川公司,负责OTC药品销售:“OTC药品你该知道吧?就是跑药店的。”那个时候,他每天5点多起床,赶222路公交,7点整到达所负责的郊县区域,然后一家家跑,然后晚上9点到家,写工作汇报,总结一天得失。”
“你不能想象的,我被别人骂过,赶过,敷衍过,甚至调戏过,”说到这里,田宇看似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只是为了一个月800块,而且前半年没有奖金。”
我沉默,点上一根烟。
田宇讲到他烈日40度高温下依然这么坚持,每天衣服后面都有凝结的盐粒,半年后他拿到了第一笔奖金,1200元,花了300多买了第一件耐克,黑色的,不过一个月就后悔了,“流汗太多,毁色了,好好的黑色,水一浸,都掉下来了。”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可惜。
后来,他跳槽了,不做OTC,去做医院的处方药,从OTC到处方药,“就像鲤鱼跳龙门”,虽然过了好几年,谈到这个他依然很兴奋,“底薪2200,每个月奖金多的时候快5000了,只是很多都需要应酬,需要喝酒。”
田宇示意我将椅子上的西装扔过去,他从中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护肝片,喝酒喝出来的,有一次我都喝进ICU(重症监护室)了。”田宇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胃出血。”
一切都顺理成章,业绩完成的很好,田宇加薪,升职,之后,跳槽到了现在这家世界500强的外资医药企业,“底薪6500,一个季度奖金能拿2万,税后每个月能有一万。”
“然后遇上了她。”田宇眺望窗外一片无尽的黑夜,眼神格外温柔。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这是一个格外老套的故事,一次朋友聚会上的偶然相遇,两个青年男女的感情就此开始,男方看似事业顺遂,女方温柔漂亮,恋爱两年,准备结婚,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田宇没有房,至今没有房。
“认识她之前,为了面子,也为了工作,买了一辆车,首付5万,花完了所有积蓄,月供2000,房租是1500,每个月给妹妹800块(那个时候她刚上大学),自己开销2000块,偶尔交际应酬,人情往来,”田宇嘴角夹着烟头,掰着手指给我算“一个月税后一万块,能剩下几个钱?”
“一个月最多存4000块,二环开外都是1万多一平米的房子,再小的户型首付就起码要30万,要买套房,我得攒多久?”田宇有些激动:“买房?我靠什么买房?”
我突然想起了我毕业后父母就在省城为我购置的那套小户型,是在二环还是江边?我记不清了,那是我从未去看一眼的房子。
“然后呢?”我追问
“没有然后了,”田宇从激动中反常地冷静下来:“我什么都没有,如何然后?”
语气如冰,言语如刀。
“不后悔么?不痛苦么?就这么结束了”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
田宇淡淡地笑了:“我怎么能后悔,怎么能痛苦?”
我注意到,不是“怎么会”,而是“怎么能”。
“睡吧,”田宇关掉了床头的灯,“明天还得上班呢。”
灯光熄灭的一霎那,田宇眼角晶莹。
5
之后,我再没有提过跟他一起去看看医药代表的日常工作,直到我走的前一天。
“之前不是说想看看医药代表的工作么?”
然后,我跟田宇一起经历了医药代表的一天。
早上7:30抵达医院门诊部——买好报纸、水、面包,等待教授到来,看到一个臃肿的白大褂过来了,田宇箭步向前,微弓着腰板,等他口中的“李教授”鼻孔迸出一个“小田”后,笑容愈发灿烂,身子愈发低了,“李教授”头也没回进了诊室,田宇在身后热情挥手。
然后是穿梭各个诊室之间,抽空为“王教授”倒茶水,给“张教授”送最新的学术资料,替“赵老师”去超声科拿诊断结果,中午帮门诊的“魏主任”微波炉热饭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对了,几乎每一个科室外面都贴了一条标语:医药代表禁止入内。
直到下午6点,门诊里最后一个教授被田宇“热情”地送下楼后,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我们走出这座豪华宽敞的医院,来到了医院旁的公园,黄昏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打出一片斑驳的光影,田宇点了一根烟,将白衬衫从皮带中扯出来,似乎呼吸不畅,略粗暴地连松了两颗扣子。
“我说了,你不会喜欢的,这JB不是人干的事情。”田宇笑着望着我,笑容里并没有我预想中的苦涩。
我开玩笑说道:“这他妈比当小姐还累。”
田宇只是轻“嗯”一声,伸手挡住照在脸上的阳光,伸开五指,让光影偏斜,光线明暗中,面前的这张脸和当年第一次见的那张稚气脸庞,渐渐于我脑海中重叠在一起。
一个微黑,平头,很瘦,穿着一件明显洗得泛白老式衬衫的巴东山区小个子。
“走了,我也不送你了,你自己去机场,免得煽情。”田宇故作轻松地笑了,将西服披在肩膀上,转身,没回头,摆了摆手,身子略微佝偻着。
黄昏,看着那个渐渐隐没在人群的小小身影,我没由来的突然想起了大话西游的最后一幕——
夕阳西下,漫天风沙,至尊宝低着头,穿过热闹的人群:“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责任编辑: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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