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昆明某医院

一

已经13年没有住过院了。

这家医院是省级医院、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三级甲等医院，在本地属于第二、第三的水平，这个科室是这家医院最强的科室之一。

病房里有A、B、C3张床，我住在B床。

A床姓Y，马上就要出院了。

C床姓M，和我同一天入院，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医技科室主任的熟人，这次住院最主要的目的是做检查，一是因为住院做的检查和门诊相比更全面，二是因为住院报销的比例更大。

二

M其实没有多么严重的问题，他来住院主要是想全面地检查一下身体，因为是某医技科室主任的熟人，所以很容易就住进来了。

M的老婆看上去就像鲁迅的小说《故乡》里描述的那样，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由于床位紧张，他把检查做完就要出院了，于是圆规天天在病房里面大声叫嚷：“什么医院，检查完就让你出院，难道不治疗了？就是想赚你的检查费！”

【一是你这几天天天吃着药、打着针不叫治疗？二是慢性病检查清楚了、出了院自然是该怎么吃药就怎么吃药，继续住着有什么意义呢】

三

圆规拿出她的小米手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下子义愤填膺地叫嚷了起来：“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种医院！把人家刚刚出生的孩子放在暖箱里烤糊了！你们看看照片！”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给病房里的人挨个看，几乎把屏幕贴到人家的脸上了。A床Y的老婆冷笑道：“为了钱，早就没有医德了！”脸上充满了鄙夷的表情，好像她们代表了正义一样。

【她们所说的这件事情是2013年7月网上炒作得很厉害的“暖箱烤死新生儿事件”，当时早已被医学专业人士辟谣，也有评论批评了媒体的不负责任，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年多，又出现在了微信朋友圈，被各种营销号转发。】

四

A床的Y今天出院了。他的老婆不断地向我们抱怨这家医院有多么多么糟糕、让他们怎么怎么受罪。他们还嫌医生和护士动作慢，早上查房的时候就说要出院，结果到中午了还没有通知他们办手续。终于，到了下午1点多钟，护士才把《出院通知单》拿过来让他们去办手续，他们一把抢过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科室住着将近60个病人，有的还是危重病人，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医生查完房以后，一般已经是10点多钟甚至11点了，还要开医嘱、写病历，然后才能办出院，所以医院和科室通知的办出院的时间是下午2点半，人家能够1点多钟就办好已经是很不错了。】

五

M有几项检查的结果基本正常，于是圆规又开始叫嚷：“什么问题都没有，这么多钱都白花了！”再看看输液袋上的药名，又叫嚷起来：“这些药要得掉几个钱，一天最多几十块钱！住院尽花些检查费了，医院就是光想赚赚你检查费！”

【没有问题不是好事情吗？你难道希望检查出什么来？还有，你要花多少药费才觉得划算？】

M去做超声，超声的医生认为他的一根血管有问题，看不清楚，就暂时没有发报告，而是留了电话给他，让他第二天打这个电话联系，她用另外一台机器给他重新看。第二天，据M和他的老婆说，这位医生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给他仔细地看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终于看清楚了。

于是医生根据这个结果，又加开了一项特殊的检查，回来以后，圆规又开始大声叫嚷了：“医院太赚钱了！太坑人了！今天做的检查，我看见价格公示牌上写的是1200，但是单子上竟然写的是1400，我们也是想着要治病，所以就不计较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天天都在重复这几句话。

【公示牌上是一项一项的写，你又不是只做一项，你做了好几项。给她出2个主意：1、去问医生是怎么回事；2、去投诉。结果她却说：“我们又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我们这一代人，最懂得宽容、最懂得理解了！”然后又开始像祥林嫂似的重复那几句话：“医院太赚钱了！太坑人了！……”】

六

从M一住进来，圆规就拿出她的小米手机到处打电话：“我这几天没有时间了，我们家M住院了，在**医院，**科，*号楼，*楼，C床……”于是，天天都有人来看他，他住院的这段时间，就好像在过节一样。今天就来了好几个中老年妇女，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个个拿出手机，读着微信朋友圈里面早就馊了的心灵鸡汤，以及果壳网和科学松鼠会辟过无数次的谣言。她们互相称呼“某老师”“某老师”的，但是从她们的打扮和言行举止来看，怎么都不像老师，不过现在是人不是人的都叫“老师”，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传销组织也是互相称呼“某老师”“某老师”。不知不觉的，她们聊到了广场舞，一下子来了兴致，竟然在病房里面就舞了起来，病房一下子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原来都是广场舞大妈！

临走时，她们每个人掏出一个红包塞给M，让他买点好吃的，红包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囍”字。M面无表情，嘴上说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手却把红包重重地压在被子下面，刚才聊天还在说“老了、眼睛和耳朵都不行了”的圆规，突然跳了起来，嘴上大声叫嚷着“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要这样！”左手把她们往外推，右手伸进被子把那几个红包一把抢了过来，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七

由于圆规每天都不停地打电话，来看M的人络绎不绝，来了自然都要送红包。虽然这些红包和结婚送的是一样的规格，但是上面的“囍”字却显得更大。到了晚上，他们又一起出去吃饭，据他们说，住院的这段时间，把医院附近的所有饭馆全部吃了一遍了，过年过节也都没有像这样过，而这家医院附近正好是一个饭馆比较集中的地区。

因为他们天天跑出去吃饭，护士来发药的时候人不在，就麻烦我们告诉他，让他回来以后去护士站拿。然而，圆规回来以后看见没有药，又开始叫嚷：“现在的护士太不负责任了，怎么能因为人不在就不发药呢？以前都是直接扔在你的床头柜上的……”

【我怎么觉得以前直接把药扔在床头柜上才是不负责任？】

八

M要出院了。

圆规拿着出院的费用清单，硬是把几个小学一年级水平的数字加错了，又开始叫嚷。也许叫嚷累了，说：“唉，反正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小老百姓也没有办法，也不想知道！”接着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们的总费用一万一千多，自己竟然就要出三千多！医院真是太赚钱了、太坑人了，这几天中午在医院的食堂吃饭，一个纸饭盒竟然也要5角钱，一个荤菜竟然要4块5！这个人啊，千万不要生病，花钱不说，还受罪，关键是还受气！”一边说着，一边愤愤地走了。

多提一句，在M住院期间，他的那个熟人，即某医技科室主任，多次打招呼，要求医生给予关照，并要求请几个其他科室的主任给他会诊。

九

A床和C床都换人了。

【我曾经以为像圆规这样的家属是少数，大多数应该不是这样。遗憾的是，我错了。】

新的A床姓W，之前住在监护室，来的当天被下了病危通知，抢救了一晚上，病情稳定以后从监护室转了出来。

新的C床姓Z，这次住院最主要的目的也是做检查。

W和他的老婆显然对之前的治疗不太满意，觉得康复得太慢了，他的老婆整天在病房里骂骂咧咧。她盯着墙上的氧气湿化瓶，说这是为了多收他们家的钱，第二天护士来更换湿化瓶里面的无菌水，她质问护士说“我们又不吸氧，为什么还天天来换水”，护士在系统里面查询了以后告诉她，医生开了吸氧的医嘱，因为他存在缺氧的情况，所以必须吸，如果不吸，就去和医生说。W和他的老婆想想，还是吸了，不过他们悄悄地把流量开到了最大，远远超出了护士调的低流量，仿佛这样就能赚了一样，也不怕那么高的流量把他的肺撑炸了。

W的两只脚红、肿、热、痛，他的几个儿子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一种“秘方”，每天晚上给他泡脚，据说花了不少钱。几个儿子还带来了好消息，说中医的按摩、推拿和针灸能够让他完全康复，他们还找到了一位盲人，想把他请到病房来给他们的父亲按摩，价格是一小时50块。W和他的老婆高兴地说：“这才叫技术啊！哪里像现在的医院，没有仪器和设备就不会看病，只会赚你的检查费。”Z也说：“现在的医疗设备越来越先进，医生的水平却越来越低，医院都是靠机器看病，再看看以前的老中医，摸摸脉就知道你是什么病……”

【体温表、血压表和听诊器也是仪器和设备，只不过只收了你几块钱的诊疗费。你知道什么情况该做什么检查吗？会操作仪器和设备吗？结果出来会分析和解读吗？W的老婆翻着他的CT和MRI的片子，拿反了不说，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嘴里自言自语的“怎么什么都看不懂”。我心里暗暗地笑：“不是说是机器看病不是人看病吗？”】

后 记

我出院的时候，医院里依然人来人往，表面上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但是平静得让人感到不正常。

有人说，医患关系没有社会上说的那么恶劣，绝大多数是和谐的，绝大多数病人是尊敬医务人员的，闹事、辱骂、殴打甚至砍杀医务人员的是极少数。可是，我住了22天院，周围的病人换了3轮，看到的却是病人和家属个个都对医院和医务人员严重不满。我认为，医患关系的紧张程度被严重低估了。是的，闹事、辱骂、殴打甚至砍杀医务人员的是极少数，但是对医务人员不满的却是大多数，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发生医闹或者医务人员被暴力伤害的时候，旁观者没有一个出来作证，更没有一个谴责暴力，相反甚至拍手称快。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满呢？

医务人员的医德有问题吗？没有。W来的那天晚上，科室的主任、副主任下了班还不放心，又跑回来看他，直到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才离开。

医务人员的医术有问题吗？没有。W来的时候右边的肢体几乎都瘫痪了，才一个多星期，就可以被人扶着走路了，肌力从2级（肢体能够在床面上移动，但是不能够离开床面）恢复到了4级（距离正常还差着一点点）。

医务人员不负责任吗？没有。如果她们不负责任，就不会主动把电话留给M，并且第二天中午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重新给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

医务人员的态度恶劣吗？更没有。医生和护士称呼病人和家属用的都是“你jie”（昆明方言，敬称，相当于“您”）。

既然这家医院这个科室的医务人员医德、医术、态度都没有问题，那他们为什么还不满呢？

我没有找到答案。

对于他们来说，诊断和治疗的过程非常顺利，结果也非常理想，但是他们还如此不满，我不敢想象，如果过程不顺利，结果不理想，他们的嘴里会说出些什么？再进一步，如果医务人员的工作稍微有一点小的是人都会有的瑕疵（但不会造成不良后果），又会发生什么？

他们之前也没有不良的就医经历，因为他们自己说的：“在某医院做冠状动脉造影，医生认为没有必要放支架，就没有放”。这只是一个病房，周围的病人换了3轮，都是这样，那么，这个科室的其他病房呢？医院里的其他科室呢？我根本不敢想象。

他们总是抱怨自己“花钱受罪又受气”，问题是谁给他们气受了？有一个家属，接到送快递的电话，告诉送快递的在输液，暂时去不了，结果对方破口大骂，而她吓的连忙给对方道歉，但是她对医生和护士却苛刻到了极点。真不知道是谁受谁的气。

当然，这些人根本不会去找医生和护士吵架，相反，医生来查房、护士来巡视的时候她们客气得不得了，客气到让人肉麻，而人家一走，他们又开始骂。

基本上每一个病人和家属，刚刚进来的时候对医务人员的态度都非常好，几乎就是求着人家，等到病情稳定下来，就开始到处找茬，先找结果的茬，找不出就找诊断和治疗过程的茬，再找不出就找“服务态度”的茬，就像M的老婆圆规，最后甚至去说“食堂的一个纸饭盒竟然也要5角钱”，等到病情好转出院的时候，就恨不得把医院都砸了、烧了，把医务人员全部都杀光。

医务人员和他们接触的时间很少，每天就是查房的那几分钟，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在剩下的时间病房里都在议论什么，我也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们。但是看到他们日复一日的敬业，我又实在不忍心说。

其实，这些人在社会上根本不能算做坏人，甚至可以算做好人，他们都很善良，对待自己家的保姆或者月嫂都非常客气，就差供着；对待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对待护工和保洁员都非常宽容和理解；但是对待医务人员却像仇人一样，仿佛人家欠着他们什么。

如果有媒体来采访他们，或者有网络调查，就不难想象他们的嘴里能说出什么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定会被他们蒙蔽，因为他们是“善良”的“老百姓”。

对社会危害最大的不是做坏事，而是自认为在“做好事”，因为做坏事的时候往往是心虚的，而如果自认为在“做好事”，就会理直气壮，历史上的很多悲剧无不如此。这些病人和家属就是这样，他们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他们永远以为自己代表着正义，他们很有优越感。

而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医院里占了绝大多数，这就把一线的医务人员随时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因此，出院的时候，我才感到医院“平静得让人感到不正常”。

这不，又听见一个中年妇女很无奈地在抱怨，嫌术前检查多，说医生“不把你的钱敲够了是不会给你做手术的”。

作者：墙头马上2015

来源：新浪微博